張燦輝訪問稿

 

日期:二零零八年三月二十七日

受訪者:張燦輝教授 (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系主任、大學通識教育主任)

訪問/撰稿:許婉紅

問:許婉紅

張:張燦輝教授

 

前言: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將於明年為唐君毅先生立像,本刊特訪了哲學系系主任張燦輝教授以了解該計劃的來龍去脈。新亞書院從無到有、哲學系更改名稱、香港與哲學沾上了邊、中國哲學有了新基礎……這一切均是從一九四九年到二零零九年的六十年時間內發生,讓我們聽聽唐君毅先生的學生怎樣把以上種種細細道來。

 

問:請問可否介紹一下唐君毅先生與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淵源?為何哲學系有為唐先生立像的打算?

 

張:很明顯地,唐先生是我們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。唐先生是新亞書院的創辦人,也是哲學系的創辦人、首任系主任及首位講座教授。

 

在一九四九年,唐先生聯同錢穆先生、張丕介先生等中國學者,「避難」來到香港,並成立新亞書院。所謂New Asia,即是希望將中國文化重新定位、反省和發展的意思。另外,新亞書院亦創立了哲學教育系,這是哲學與教育學的結合。

 

新亞在一九六三年和中文大學合併後,哲學教育系亦改為哲學系。對於中文大學和新亞書院的合併,唐先生有所微言,認為聯邦制削弱了書院本身的理念,喪失了傳統書院堮v生密切的關係,以及教學相長、以人為中心的哲學教育目標。我同意教育哲學的理念就是以人為中心和以人文為本作理想。而在政府資助下,發展的機會受到一定限制,故與原本的理念未能全面相容,這亦為事實,但這些均成歷史。唐先生和各先賢強調當代新儒家的文化精神,而在一九五八年,便有由唐先生執筆,張君勵、牟宗三和徐復觀諸先生簽署的《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》的出現,以定立當代新儒家的理想。這是近代中國文化及哲學史堳颩垠n的事件,對中大哲學系的發展,同樣有茞`遠影響。

 

唐先生一生與中大有不能磨滅的關係,如中文大學的命名便是其中一例。中文大學與其他大學不同之處,並非教學語言之不同而已,其更是涉及不同的抱負。中大立根於中國文化,這一點在現在需要再次肯定。兩年前,中文大學有過教學語言的討論。中大哲學系是八間大學堙A唯一強調雙語教育的。我絕對不同意唯有用英語教學才成為國際性大學的說法。唐先生本身就是一個國際認可的哲學家。而大學本身便是國際化的,如大學所教授的知識和圖書館的藏書等,其均呈現國際化的一面。可能宋朝的書院堹u的只有中國書,但縱橫中外,除非一所大學的圖書館是完全沒有翻譯書的,不然,這所大學便是一國際性大學,因為知識本身就是國際性的。我認同用甚麼語言來教學是個重要的問題,但不能以此定義一所大學是否為國際性大學。我們肯定香港應立根於中國文化,放眼世界,強調雙語。唐先生由始至終重視中國文化,故不論在歷史淵源還是在理念方面,唐先生對於中大哲學系都是重要的。

 

事實上,唐先生在香港重整中國文化,其提出對中國文化、歷史反省的觀點,我們固然可以不同意,但卻不能忽視和否定唐先生在這些方面的努力。傳統中國文化不問成敗,只問價值及盡義。唐先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物。唐先生與先賢們在桂林街時代,努力在香港建立中國傳統的書院精神。當時,唐先生帶茤磠t和理念、心懷中國、肩負文化和歷史重任,其生活的物質條件雖然艱難,但他的學術著作都是在其時如此情況下之香港撰寫的,例如《中國哲學原論》、《哲學概論》(上、下)以及後期最重要的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》等。所以唐先生不僅是屬於哲學系的,還是新亞、中文大學和香港的。

 

而發展中國哲學是中大哲學系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發展方向。這一點在過去的二、三十年的學術研究堙A似不佔顯要位置。大約兩年前,哲學系校友會提議重新確定哲學系對於中國文化的抱負和理想,但這方向卻似乎缺乏一個象徵標誌 (icon)。自一九四九年至明年二零零九年,恰好是一個甲子,其亦是唐先生的百歲冥壽,故我們認為是一個重新肯定唐先生的好時機。

 

唐先生的像由朱達誠先生設計,將放於新亞書院的圓形廣場。介時的情況是:孔子看茩藆生,唐先生則看蚞ル矷A我想唐先生一定會感到開心,因為經過的學生都在看茈L。大學不單是知識的傳遞,不是知識工廠,每一所大學都有她的文化使命。一所大學要有自尊,必先有理想。為唐先生立像可以將他的教育理念重新表達。到目前為止,立像的籌款活動非常順利,籌款所得甚至遠超我們想像,現在來自全世界的捐款已超過一百八十萬 () 元。縱使有人說立像是一種個人崇拜,但我們都知道唐先生不是英雄,他所代表的是一種理念、理想。若你同意唐先生所表達的理想,在經過唐先生像時,你可鞠一個躬;不同意其所表達的理想的,亦可以不用理會唐先生像。總的來說,曾與唐先生有親身接觸的人,同輩堥瓣ㄕh,而我也快要退休了,於是更覺得為唐先生立像是責無旁貸。同學要知道曾有這樣一位人物,以及這人物對我們的影響。人的肉體雖不能長存,但精神卻永在。人生不只是存活於當下,立像正是能將此當下展現於未來。

 

問:唐先生在為學與為人上對您有甚麼影響?唐先生有甚麼書對您的影響最大?可否分享一些與唐先生相關的逸事?

 

張:老實說,我很少上唐先生的課,因為我聽不懂他的四川普通話。我們那一代,「香港仔」是不會說普通話的,但老師都容忍我們,於是上課時永遠是雙語,即老師說普通話,我們說廣東話。我記得唐先生總是很遲下課,抽很多煙,上課時候沒煙抽,他就拿荅輓孚窾洠驉C和唐先生傾談的機會不多,我讀大學時,他已差不多退休了。我只和他說過幾次話,有一次請他說海德格的存在主義,那時我三年級,感覺到他對學生的鈮x。和我聊天的時候,唐先生會問我在做甚麼之類的東西,讓我覺得自己像在跟一個父輩的人聊天,能切實感到他對學生的關心。事實上,唐先生的學生都知道,唐先生是很維護和愛護學生的。
  

而我最喜歡看唐先生的《人生之體驗》和《人生之體驗續編》兩書。有一篇說人生的艱難與哀樂雙生,很能感受到唐先生的悲天憫人。他儘管批評討論負面問題,但仍透蚍秶[精神。他對中國文化和哲學,是肯定的;對人、對天,是樂觀的。我也肯定和接受唐先生的這種樂觀精神。人要不斷努力,哀樂是雙生的,人生亦必定是艱難,故要一步一步地來。譬如他說:你以為做懶人容易嗎?艱難。你以為做賊容易嗎?艱難。當生命的要求壓下來時,你怎樣應付?精神病容易嗎?不容易。所以唐先生說我們要正面面對生命的苦難,我很受唐先生在這一方面的影響。

 

問:在經過如唐生先和牟宗三先生等先賢提倡後,您認為香港在中國哲學的研究上是否已經得到令人滿意的發展?中大哲學系在推動中國哲學的研究上,有甚麼具體的計劃?

 

張:中國哲學在大學媮椄O新事物,不足數十年,而在世界99%的大學堙A中國哲學都不是被分類為哲學的範疇。故在世界哲學堙A中國哲學肯定不是一個顯項,不論是牛津、劍橋或是哈佛,中國哲學都是屬於東亞研究、宗教系或地區研究等。 英美哲學和歐洲大陸哲學才是正宗的哲學,這是歷史上哲學的帝國主義,但也是我們要接受的現實。

 

哲學不是一種學科,哲學最終的問題,不是書本的問題,也不是經典的問題,而是當前人生的問題。哲學如不能反省當前人世的話,此哲學是死的學問。唐先生臨死前便很高興中國恢復了孔子的名譽。但隨茪什篝C慢強大,中國哲學亦會出現變化,不再只是和西方的哲學作比較,或是只為政治服務,反之是發展較全面的學問。正是這一道理,德國出現歌德學校,中國亦出現了孔子學院,去年《論語》便賣出了二百萬本,歷史就是這樣的。但正因為中國哲學還不是顯學,故中大哲學系更應責無旁貸地去研究和發展中國哲學。哲學系仍會雙語並重,在我任內,哲學系如有講座教授的話,一定是和中國哲學有關的。

 

我們和美國、大陸或台灣不同,他們大學埵酗ㄕP的哲學系,但香港的則寥寥無幾。香港大學哲學系的規模已不能算是一個學系了,這是令人悲哀的。嶺南大學哲學系亦缺乏發展中國哲學的意願,亦談不上做這方面的研究。而中文大學有獨特的位置,我們銳意研究中國哲學,並已在香港和世界上佔一個位置。這幾年我們做了很多工作,如劉笑敢教授的著作,「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中心」的成立等均是例子。信廣來教授去年從美國回來,更出任哲學系的講座教授,這均有助中國哲學國際化。

 

中國哲學並不等於孔孟老佛,宋朝書院時,主要讀物當然是四書五經。但現在讀哲學的人,已不能局限於宋朝時代的理解。就連「哲學」這詞,也不是宋朝時的字詞。中國哲學不是歷史的研究,中國哲學有生命的話,要與當代哲學的討論接軌、面對我們世界的問題,而不能只引一句「子曰」去解決問題。

 

哲學系過去舉辦的國際會議吸引了不同地方的重要學者,慢慢地,中大哲學系就會成為一個中心。成立「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中心」是第一步,明年我們將把該中心易命為「唐君毅中國哲學及文化研究中心」。為唐先生立像是物質性的,但把研究中心易名卻是將唐先生放在研究的任務堙C之前對唐先生的研究不足,所以今後要加強。二零零九年五月的第二個星期,將有大型的世界和中國哲學研究的研討會,唐先生像掀幕和「唐君毅中國哲學及文化研究中心」成立典禮亦會一起進行。

 

後記:在訪問中,張教授告訴我們,《毅圃》是第一本知道哲學系將為「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中心」易名為「唐君毅中國哲學及文化研究中心」的刊物,並希望透過這次訪問,將這個消息傳給所有關心中國哲學和文化的朋友,又透露自己很喜歡告訴學生有關唐先生和新亞的過去,認為那是一段難得的歲月。而身兼大學通識教育主任的張教授,在訪問中亦不忘跟我們分享他對大學教育的看法,如他引用了universitas(拉丁文「大學」的意思)和collegium(拉丁文「學院」的意思)的典故,解釋新亞「書院」和崇基「學院」的分別。原來在十六世紀,universitas主要是將學者和學生聚集在一起、讓所有人一起學習的一個地方,故可謂是通識教育的雛型;而collegium則是最初西方有關大學的一個概念,和 universitas發揮荇t不多的功能。崇基學院正是承接西方基督教傳統教育下的liberal college,其亦即博雅學院的傳統;而新亞書院則承接宋代書院傳統,著重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。我們希望藉茩藆生像的建立,能為日益商業化的大學校園帶來多一點的人文精神,為對中國文化有興趣的學者和學生帶來多一點的鼓舞。

 

  

 

 

張燦輝教授簡介

張教授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及研究院,並獲德國佛來堡大學哲學博士,現任中大哲學系系主任暨大學通識教育部主任。張教授研究興趣廣泛,其中包括現象學、愛情哲學和死亡哲學等。其主要著作包括《海德格與胡塞爾現象學》、《人文與通識》等,另有攝影集《張燦輝攝影篆刻作品選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