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君毅先生的理想主義*
唐端正
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
以人文主義角度看世界
唐君毅先生是理想的人文主義者,牟宗三先生譽之為文化意識宇宙的巨人。文化意識宇宙,是中國傳統文化所獨闢,孔孟成德之教所獨顯,是要通過人之實踐,以價值化自然之文理,以人文化成天下。它和科學的宇宙不同,科學只追求專門知識,對人只求分析的了解,失去了人的整體性和主體性,不能樹立人所遵循的價值標準。和哲學宇宙也不同,哲學只是知解的、思辨的,辨明各領域的原理,不使其凌駕蕩越,但卻不是實踐的,故常流於空論或理智遊戲。和宗教宇宙也不同,宗教指向絕對,將人之心思專注於絕對,倒懸人道於神道,神道明而自己之生命不明,與科學哲學同為繞出去,以外在者處置人。
作為理想的人文主義者,唐先生是要站在人的整體、人的主體上去善化人生,價值化自然的。依儒家之教,一切價值理想都本於仁心,我們的良知善性是一切價值理想的根源。
道德理性作為文化活動之根源
唐先生是怎樣了解我們的生命主體的呢? 在他最後的遺著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》一書的自序中云:
吾寫此書,常念在心以自勵者,則為《中庸》之二段語:「君子之道,本諸身,徵諸庶民,建諸天地而不悖,考諸三王而不繆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。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,溫故而知新,敦厚以崇禮。」[1]
《中庸》所講的「本」,就是指我們的本心仁心,良知善性,由這個本,便可以有「建諸天地而不悖,考諸三王而不繆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」的人文世界。唐先生在《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》一書中,論述道德理性是一切文化部門的根。在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》一書中,論述九境皆本於我們的生命心靈。因此,唐先生理想的人文世界,是本諸身、根於心的。在〈理想的人文世界〉一文中,唐先生說:
人文的世界,人不僅是人,而且必須自覺他是人,異於禽獸、異於物。人異於禽獸,主要在其心。故人文世界的人,必重心的哲學。人建立一神靈世界,即可使人不流於物化、自然化。……除非人相信他自己之自性本心即是神,相信盡心知性則知天,相信人可以成佛,人絕不應當反對相信有客觀的神之宗教。[2]
因此,唐先生的人文主義,不是要由靈返肉,與上帝對立,與宗教對立,而是要講「天人合一」、「人神一體」。
宗教信仰之重要及局限
唐先生在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》一書的第三部論超主觀客觀境,即謂人之心靈有歸向一神境、我法二空境和天德流行境。超主觀客觀境可對主客而成為在其上之神境,又可為破主客之分別之執,直下超越主客分別之佛心佛性呈現之境;然此無主客超主客之境,又可即在當下之主客感通之事之中,一面盡主觀之性,一面立客觀之命,以通主客之境。故人可有超主客、破主客,而通主客之三境。
唐先生說,當人自我之執深重,而智慧不足,又貢高我慢,則需以神靈上帝克其傲慢;當人陷於罪業苦難之中,無力自拔,亦宜信一神靈大我,以為依恃,此一神教所以不可廢。智慧較高之人,自知我執法執深重,必先破除我法諸執,方能見其本心。本心即為在纏之如來藏,為無明所覆之真如心,此佛教所以不可廢。唯人之執障較淺,我慢不甚,依賴心不強者,然後不必用其智慧以破執,而用其智慧以直契悟其具先天之純潔性、空寂性之赤裸裸之生命中之靈覺,以見其形上本心之所存。相較而言,一神教與佛教之說,對一般執障深重之人更能契機,若終識得神靈與如來藏即天地萬物為一體之本心,則三教同歸矣。
人之信超越的神靈,其真誠只能出於自己之心性,人若無此真誠,則愈信神靈之超越,神靈愈遠走而高飛。吾人可承認引發人之超越精神之宗教價值。但宗教信仰對象之神,在究竟意義上,必不能外於人心。神心、天心或天道,與吾人具普遍性之良知仁心與仁性斷非隔離之二物。人上達天心之直接道路,在向內而向上之道德實踐,而不當只在向外而向上之宗教祈禱。世間各宗教可使人得救之方便,其最後歸宿,當在由道德實踐以證悟人心即天心。人之涵天蓋地之宗教精神,仍屬吾當下之人生存在自己。故唐先生在〈宗教信仰與現代中國文化〉一文中謂:
吾終不信安身立命之地,必須求之於一特殊宗教。人有種種宗教信仰,尚須由此信仰本身之自覺,生一自信,自信吾人之本心本性,即能發生具備或同一或通於此信仰中所信之超越的神靈,為一切莊嚴神聖之信仰之根所在。[3]
人對超越神靈之歸依,只在化除人由自覺心之向上翻升所成之大我執處理解。人無此我執,亦非必信此超越神靈不可。一般宗教信仰之生活,雖可高於一般之道德實踐,然仍屬天德流行之道德實踐之一事而已。
佛教以破執障為先,佛心唯是潛隱深藏,與一神教以神靈為唯一之超越者,其說雖不同,然皆未能直下於吾人之當下生命存在心靈中,見一當下能感通其所遇之境之心性之流行,即天德之流行。人之破執,亦須依一超越於執障之外之心性之存在,不能視為只潛隱而不呈現,否則破執之事,亦少一根據。故儒家必言人有一現成的超佛家所謂執之善心善性,以為破執之所據。
儒家人性觀所以優於其他宗教
儒家自始即謂人之生命心靈,可有我之生命存在與非我之生命存在之同情共感。倫理生活要在能互感對方之情義,又互相還報,以成恩義。人之廣度之情義,若不為對方所感受,更有回應,以使情義互相反映,則此情義只一往外發,將以無一定之感受之者而分散,亦可因無回應之者而消沉。故儒家不泛言愛一切鄰人,或普渡眾生。聖賢之德,在其能感受其他人格之德為其所對,而愛之敬之,即對其他人格之德之回應報恩,使古今四海之人之德,相報而相結,以肯定此德性世界。言德必歸於能知恩報德,重在報。聖賢生命心靈,乃直以人格世界、德性世界為其心靈所對之境。一神教雖有上達高明之旨,其智未足以知人格世界中不同人格之各有其德性。佛教言普渡眾生,其視古今四海之人格,皆未出三界之執障之有情。儒家即人之德之純亦不已,而不見古今四海之一切有德之人格,其生命精神之有隔,而道之為一,此之謂天德流行。
天是性之形上根源,此形上根源之為何物,只能由人依其性而有之自命自令為何物以知之。若問此性之形上根源、或天地之心、天地之生命果為何物,則可名之為神、上帝、如來藏心、真如心、法界性起心、仁心、本心。儒家認為人必先由盡性立命之途識得之,方能親切知其存在。儒家從人之生命能同情共感處說性情,故其言性善,乃第一義之本性,佛家所言有我執之性,乃第二義之本性,儒家要人順第一義之本性,率之、盡之,以求至於其極,使執障不得生,而自然超化。
以上所論,一神教、佛教與儒家,均信有一超越於主觀之心靈與客觀世界之上之一大心靈。此一大心靈,即為宇宙之實體。惟此一大心靈所要實現之價值理想,除使人取得無限之意義與終極之關懷外,人對現世的與有限的價值理想,亦必須一一求其實現,才能充實飽滿,成一大成圓教,而不是一種偏至型的宗教。因此唐先生理想的人文世界,除肯定宗教價值外,亦肯定一切知識學問的價值。
世間一切學問相互貫通之路
在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》一書中,除了後三境 (歸向一神境、我法二空境、天德流行境) 均欲使吾人之心靈能與宇宙神聖心體融合為一外,其餘之前三境 (萬物散殊境、依類成化境、功能序運境) 與中三境 (感覺互攝境、觀照凌虛境、道德實踐境),皆涉及世間之種種知識與學問。萬物散殊境即涉及世間之一切個體事物之史地知識,一切個體主義之知識論、形上學與人生哲學,均判歸此境。依類成化境則涉及一切關於事物之類之知識,一切以種類為本之類的知識論、形上學、人生哲學,皆判歸此境。功能序運境則一切世間以事物之因果關係為中心之自然哲學、社會科學之知識,及一切與論因果之知識論、形上學、人生哲學,均當判歸此境。感覺互攝境則一切關於心身關係、感覺記憶想像,與時空關係之知識論、心身二元論或唯心論、泛心論之形上學,與一切重人與其感覺境相適應以求生存之人生哲學,皆當判歸此境。觀照凌虛境所涉為純相之世界與純意義之世界,凡對文字之意義自身之知,對自然及文學、藝術中之審美之知,數學幾何學對形數關係之知,邏輯中對命題真妄關係之知,哲學中對宇宙人生之意義之知,與人之純欣賞觀照之生活態度,皆根此境。而哲學中重直觀之現象學的知識論、形上學、人生哲學,皆當判歸此境。道德實踐境重主體理想之德用,凡人之本道德的良心,與本之而有之倫理學、道德學知識,及人之道德行為生活,道德人格之形成,皆根在此境。
佛教有所謂一心開二門、一心三觀。唐先生論心靈境界,則是由一心開出九境,以此籠罩人文世界之全體,以成就一充實飽滿之理想的人文世界。唐先生所言之九境,包涵了世界之種種相,但唐先生認為我們不能懸空孤提世界,而問世界之真相,亦不能懸空孤提此生命存在或心靈自己,而問其自身之真相如何。復不能懸空孤提此一活動或作用,而問世界中或自我中畢竟有多少真實存在之活動或作用。吾人只能問對何種生命存在與心靈,即有何種世界之真實顯現,及由此中之心靈與生命存在對之之感通,而表現何種之活動作用,於此世界及此生命存在心靈之自己或自我之中。此中之生命存在心靈與其所對之世界或境界,恆相應而俱生、俱起、俱存、俱在。自此生命存在心靈之感通與世界或境界之恆相應之一面言,則一一世界或境界不在此生命存在心靈以外,而此生命存在與心靈,亦依其有此境界或世界而稱為真實的生命存在與心靈,故其存在,亦存在於此境界或世界之中。此感通亦只存在於此生命存在與心靈及此境界或世界之中。而此生命存在心靈,境界或世界,與感通之三者,即互為內在,而皆為真實。故人初必視其所對之世界或境界為一客觀存在之世界;次乃視此客觀存在之世界屬於一主觀之心靈;再次乃謂有一超主觀心靈與世界,統於此主客之上,以通貫此主與客,心靈與其世界。故九境中,初三為客觀境,次三為主觀境,後三為超主客觀境。
唐先生之理想,建立於理性之上,他認為理性不可反,理想主義亦不可反,人類今後之哲學,仍當本理性以建立理想,重接西方近代之理性主義、理想主義之流。理性有邏輯理性、知識中之理性、實踐中之理性與道德實踐中之理性。心靈之理性表現於前後思想活動之一致者,為邏輯理性;表現於其思想中之概念與所對境物之內容一致者,為知識中之理性;表現於其行為之應境物以通於目的之實現,使行為與境物之變化與此目標一致者,為實踐中之理性。而使一目的之實現與其他一切目的之實現相貫通而一致者,即為道德實踐中之理性。一般說概念之內涵為抽象普遍之意義或普遍者,概念所指則為具體特殊之境物;然今合此概念之內容與其所指之具體特殊之境物,以成一思想一概念時,則此思想為一兼普遍特殊,抽象具體之具體思想、具體概念或理念,此一心之功能,即為一具體的理性。具體理性即通於普遍與特殊、一與多、同與異,一切相對者之絕對理性,此即理在事中行,心靈欲維持其統一,必使事合理、理合事。基督教所謂道成肉身,佛依法身而有報身應身,朱子謂聖人為赤骨立之天理,皆理在事中行之義也。
理想世界之實現還須立人極
由上可見,唐先生認為無論邏輯、知識、道德、宗教,均由人之理性求統合一致而成,故人之心靈之充量發展,應開出之理想人文世界為三極、開三界、存三祭。所謂三極,指太極、人極、皇極而言。太極相當於天道,代表絕對精神;人極相對人道,代表主觀精神;皇極相當於王道,代表包括一切人文世界之客觀精神。所謂三界,指人格世界、人倫世界、人文世界而言。人格世界繼天立極,乃太極見於人極之表現。人倫世界乃人極顯現為皇極之初階。人文世界乃皇極之大成。所謂三祭,指祭天地、祭祖宗、祭聖賢而言。祭天地可遙契太極,人格得以完成;祭祖宗使上下之情通,人倫之本得以樹立;祭聖賢乃法古今之完人,使人文化成於天下。三祭立然後天人性命相貫通,不特使太極人極大成於皇極,亦使人格世界、人倫世界大成於人文世界,使天人性命皆得以客觀化。這是唐先生數十年來所論以告世人者。唐先生所弘揚之人文精神,就是這種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,在他的人文世界中,民主科學以至藝術宗教,都不是至高無上的,只有人格世界,才是至高無上的。一切人文創造,從人格來,一切人文創造,亦當回歸到人格世界。
人類一切文化創造,均由理想生起,理想世界和知識世界不同,要認識理想世界,不妨通過西方的知識論。知識論可使人圈住所知的現實世界。而人的理想世界,是人的知識世界邊際以外的世界。理想世界雖在知識世界以外,但不在人之心靈與生命以外。理想不從知識世界生起,而從我們的性情中出,從我們的心靈生命中出。
理想不止是一可觀照的對象,不只是個觀照凌虛境。生起理想的性情,實有一不容己地使理想化為現實的動力。我們對理想不但有認知它的知,還有喜好這個理想的情,和使理想化為現實的意。我們在知善知惡的同時,便會好善惡惡,為善去惡。知情意是同時產生的。我們體認仁德性理,即在心感物而動的怵愓,痛痒相關處,而非懸空體認個虛靈明覺。仁之顯,在於接物,使仁顯於物,才是心的正面要求。
生命存在與心靈自求一切合理之理想之實現。理想有必然趨向於實現的動力,中國先哲名之為本心、本性。此一性情之實,人可由道德主體之反省而自認知。此動力能使理想由初非實有成為實有,使不合理之現實,由實有而向於非實有。人之憤悱惻隱之心,或好善惡惡之情,乃人實感當然與一般實然相對,進而使一般之實然,由其不合當然而非實,使合當然者,由似非實而成為實。由此可證能生起當然理想之原為實。吾人之思想,若能安住於此能生起理想之實有本源,深信理想必能實現而不移,即名為信心。人有信理想必能實現之信心,為人是否能真正成為一理想主義者之一決定性因素。此一能產生理想,又有使理想化為現實動力之本心本性,實為一能旋乾轉坤之天樞,儒者名之為惻隱、惻怛、肫肫其仁之情,最為親切。吾人由此性情所成之盛德大業,增上其信心,又由此信心,更促成其盛德大業,使性情、信心、德業相輔為用,唐先生即稱之為一學一教之道。
唐先生認為人恆只見當然與實然之相對,合理想者與不合理想者之相對,而不知凡此一切相對,皆在統此一切相對之一大實感中。此一大實感,即善善惡惡之性情,既知善知惡,又好善惡惡,和能為善去惡的本心良知。此一本心本性至誠而不息,乃一足以旋乾轉坤的樞紐,由此可證宇宙性神聖心體之實有,從而可建立一神論。人若遍觀一切不合理想者出於生命之妄執,其本性為虛幻而空,此即佛家所重。依儒者之教,人若真依於內心實感,見一善善惡惡而至善之性命之原,充內形外以成其德業,即步步見有不合理者之自化而空,與至善本原之真實,由窮理盡性而知命知天,即可太極人極同時並立,以開物成務,人文化成,而皇極亦可因而大成。此即唐先生立三極思想之極致。
立三極最重要是立人極。人極立,一面可通於太極,成就皇極。如果從人生命主體疏離出去,人極不立,則太極和皇極皆會異化,反過來成為我們生命主體的負擔與禍害。由立人極而貫通太極與皇極,即使生命主體充實飽滿。西方文化枝繁葉茂,能盡量撐開,卻不免離其根本。中國文化能自本自根,卻不免撐不開去。中西文化倘能各取所彼長,以補己短,使生命主體藉西方文明撐開去,又能藉中華文明使其回歸生命主體,實為天造地設之理想融合。總之,中西文明,合則兩善,離則兩傷,唐先生理想的人文世界,也就是人類文明的終極完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