淺析

南朝劉勰 ( 公元465 – 522 ) 著有《文心雕龍》文評經典，全書十卷五十篇，因其起源、宗旨甚詳，現略而不論，只析卷六三十〈定勢篇〉定義。「定」有被闡釋為確定、肯定，而「勢」則泛指語言姿態或文章體裁，「定勢」則是決定體裁趨勢 [1]，意在論文學風格和體裁。

范注為勢者舒緩取姿，文各有體而章，而體成勢，又言勢者有標準之義，即為文章之尺牘標準[2]。兩者解讀相同。近代釋意為「確定發展態勢，與定式（有固定方式或格式）」[3]，「定」一字則有「規定、約定」之意。〈定勢〉：「夫情致異區，文變殊術，莫不因情立體，因體成勢也。勢者，乘利而為制也。」[4]，黃侃《札記》解為「明勢不自成，隨體而成也」，又指「明文勢無定，不可執一也」[5]。

王金凌《定勢篇疏釋》：「體勢即今之所謂風格。體勢見於才質、內容、形式、體要的融合中，並非在此四者之外，別有體勢」[6] 其理解以體勢為一體，與風格同出一徹。現代翻譯把「勢」註釋為“emotion determines form and form gives vise to stylistic force (shi).”[7] 然而，“stylistic force”與 “style”（風格）有所分殊，南朝宋劉慶義《世說新語》：「李元禮風格秀整，高自標持，欲以天下各教是非為任」[8]，見南朝所理解的「勢」涉魏晉九品論的「風格」，與今譯之意相去甚遠。

西方 “style”（風格）一詞多指思想特點，由作者約束和控制，雖二者均指出，能靈活多變之處，同受思想主導類。然而，中國文化中的文體風格，多由客觀的文章體裁及主觀作者思維互動影響而生，「勢不離體，體以定勢」，主客互動，順雙方而成。

綜合「定勢」，「勢」非指單一語言姿態條件或文體趨向，亦非純為文體之義。《文鏡秘府論．論對屬》云：「然文無定勢，體有變通」，篇中所義指「勢」無定態。〈定勢篇〉文末又云：「形生勢成，始末相承」[9]，見勢雖無定，但仍隨體而成，而體勢為相輔相乘，有本末循環，並非相同所指的關係。詹鍈以為，定勢以文變之「術」，但勢亦非「術」，也不限於文體風格，只牽涉風格模仿和習染問題[10]。而詹鍈指出「勢」來源自《孫子兵法》「就是靈活機動而自然的趨勢」[11]。

由此見「勢」並非等同文體，其有二義，其一，是文體產生趨向 (trend)，用以指引和顯彰文體規範，二者順應而生，互動循環補償和影響。其二，「定勢」是涉及風格，並包括其模仿和習染問題，意指根據不同體裁，找尋於著者和讀者雙方適合文體趨向，再由於找出脈絡，以達至配合所適作品格調[12]。

「如機發矢直，澗曲湍回，自然之趣也。圓者規體，其勢也自轉；方者矩形，其勢也自安，文章體勢，如斯而已。」[13] 這句是由文章內容出發的觀點，「勢」為順應「體」（文章體裁）姿態而形成的狀態，體和勢應為互相顯章，因此產生協調和統一，使圓者轉、方者安。而「定」在於辨清其文體境相而作出誘導和指導，並不在於「確定」和「肯定」一義。「機」、「澗」二字頗有深意，如文章體裁取決內容之曲折，再合自然之勢而生成，有其特徵和結構規律。

「定勢」積極性在其使文章裁和作者風格相輔相乘，不因以作者主觀主導致令文章語言姿態雜亂無章，「定」指順向指引，常言：「定向」為找出方向，如〈定勢〉：「五色之錦，各以本采為地矣」[14]，指作家多樣風格，因應文體而顯彰出來。否則「定勢」將釋為僵硬文章靈活格調的負面義，若強求文體而肯定其勢，將是人為造作，歪曲本義。

劉勰〈序志〉：「辭人愛奇，言貴浮詭」批評魏晉南北朝寫作求標奇立異一派，以〈定勢篇〉來說明文體風格與趨向有其原有的體制規格，逐奇而失正，將「勢流不反，則文體遂弊」，因以定勢來固定其體裁風格之標準，以「執正以馭奇」[15]。

〈定勢篇〉首段段旨在說明「定勢」所依據的規律和涵意及其基本法則「因情立體，即體成勢」，以及勢與文體關係，與自然的互動由來。其中，「夫情致異區，文變殊術，莫不因情立體，即體成勢也。」[16] 與〈體性〉：「才性異區，文體繁詭」有所相通[17]。因「致」通「緻」，近代學者解說「情致」多指「情趣」；「異區」泛指「區分」；「術」指「變化、不同」[18]。然而，余以為「情致異區，文變殊術」另有註釋（見右圖），《文心》句式極其工整雕琢，從語法角度，此兩句為對仗。當中「文變」為「名動」句式，若「情致」解「情趣」複合名詞，即對仗非相配。因此，情致應為情感於言，而致用於相異之區域。人的情感各有不同，因而所言所想也有相異，因為會將其情感致放在各類創作的手法。「情致」應為「名動」句式，所指不同。「文變殊術」可理解為文章因作者之語言思想不同，能幻變分殊之變化。「術」本為數，有二重義，一為方技、技藝，文章精妙之數；二為變化萬端，文筆風格之變數（術）。

又曰：「勢者，乘利而為制也。如機發矢直，澗曲湍回，自然之趣也。圓者規體，其勢也自轉；方者矩形，其勢也自安」勢一字，已於前文解說，劉勰以機矢直、澗湍回、圓自轉、方自安等喻出：勢不自生，而受文體和作者之情所影響，就相異之文類而有不同的趨向。順著便利，如弩機之箭、曲澗之急流，其機，其澗都有文章的體裁，等同相輔而成勢。以自然物體之常規，類比寫作時，勢由文體中自然趨向生成。

〈定勢篇〉第二段則說明出在寫作中，文章體裁與「勢」互動關係，並闡述定勢規律，在於其在不同的文體下，都有固定的姿態，原則的具體運用。《唐工部員外郎杜甫墓係銘》：「至於子美，蓋所謂上薄風雅，下該沈未，言奪蘇李，氣吞曹劉，掩顏謝之孤高，雜徐庾之流麗，盡得古今之體勢，而兼人人之所獨尊矣。」[19] 杜甫能體現雖本身風格多異，但仍能有主導脈絡的勢，令文章具有統一系統的。

其中：「是以繪事圖色，文辭盡情，色糅而犬馬殊形，情交而雅俗異勢」[20]，紀評：「自『繪色圖事』以下，言勢無定格，各因其宜，當隨其自然而取之」[21] 喻為繪圖要求著色，而文辭也需盡量表達情感。「色糅而犬馬殊形」指作者文筆思想（或風格）異迴多樣之處[22]。

所謂「熔範所擬，各有司匠，雖無嚴郛，難得逾越」[23]，「鎔範｣分別為鐵鑄之模型，而範為鑄器的模，二者也引申為規範和榜樣；而其「嚴郛｣可為嚴郭，解現今的嚴密城牆，也有緊密限制之意。劉勰從此說出文體的規範和風格，雖彼此間的文體雖未有嚴格的界限，但也存在一致和穩定性[24]，與定勢有異曲同工之妙。意在於以繪畫比寫作，色彩交雜而成犬馬多類形象，而寫作情感共融，內容有雅俗。寫作之時雖未有所嚴緊約束，但有模範和軌跡可循，有所規限。

是故「然淵乎文者，并總群勢；奇正雖反，必兼解以俱通；剛柔雖殊，必隨時而適用」[25]

«札記»：「『並總群勢』至『剛柔雖殊，必隨時而適用』　──　此明言失用柔剛，劫必加以銓，別相其所宜，既非執一而鮮通，亦非雜用而不次。」 [26]《周易．師象辭》：「貞，正也」[27]；《文心雕龍》〈辨騷篇〉：「酌奇而不失其貞」；〈知音篇〉：「愛奇者，聞詭而驚聽」；又有「愛奇之心，古今一也」等，作者若淵博於寫作，則能「并總群勢」，使情感予以善用於文體，而成勢，也能隨時應用於奇正、柔剛。

「淵乎文者」將不至於被異迴風格所局限，也能於文體應用多種思想。其中不存矛盾性，因作者善於取其截中，能不偏於各方，而能統一其主要軸心的傾向。而奇與正、剛與柔各取捨不同，乃有關於平日之習染所致。劉勰同時以聲律類比寫作：「功在銓別，宮商朱紫，隨勢各配[28]」闡釋著者可網羅各家大成，括囊雜體，再加以銓別與文章順應之風格，也就是定勢。正如宮商朱紫聲律，能根據風格配合規律。

後再以章表奏議的典雅；賦頌歌詩的清麗；符檄書移的明斷；等來表述文體準則各異，劉勰主張雖未精確，但建立了文體風格迴異，可分門別類的基石，也確定作者多樣風格能應用不同體裁，而各文體也有不同的勢。後以「雖復契會相參，節文互雜，譬五色之錦，各以本采為地矣」即使有五彩之錦，也必須以「本采」為基礎，即以風格主導，再順文體趨向的定勢。

劉勰在此段也帶出「必兼解以俱通」的兼通觀點，作者或有「若愛典而惡華，則兼通之理偏」此等偏愛典雅的風格，而棄繁縟的風格[29]，從而有其獨創之風格，不為類同。所學所感略有不同，則勢趨向亦見分殊，勢與文體可謂是可變，而因時趨形。如杜甫詩，集多風格文筆於大成，但仍有其「沉鬱頓挫」風格主導。而詹鍈認為「第二段，說明寫作過程中，定勢規律，原則的具體運用」[30]。

第三段劉勰先後以桓譚「文家各有所慕」與陳思王曹植「所習不同，所務各異」闡述文章之勢、作者風格各為性情所偏或所學不同，而應之於文，皆有相異類別。這是肯定了風格各迴異由先天性情和後天教育所至，是故有模式可循，文體風格也隨其本位而變。又引劉楨「文之體指實強弱，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，天下一人耳，不可得也」所謂勢，是氣勢，而非文體互換的體勢，不必然是強剛激昂，也有陰柔娓娓一面。劉勰從前家討論中，以分別出前人所言的「氣勢」和〈定勢篇〉刻劃的體勢的分別，並指出「夫情固先辭，勢實須澤，可謂先迷能從善矣[31]」情感於寫作中比修辭美更為重要，而文體姿態而生的勢也必須加以順勢的潤飾。

晉安以後辭人多愛好奇巧，劉勰以為這趨向之勢失正的當世流弊：「原其為體，訛勢所變」，他重視文章之正位，以為辭人標奇立異的創新，將顛倒句式而反常，呼應文體有規則，如有所逆勢將自墜。但他曾指出「愛奇之心，古今一也」等，如前文所言作者若博於寫作，則能「并總群勢」以馭奇，見他對新奇風格也不是全盤反對。但他指出「回互不常，則新色耳」新奇本有特色可賞，《史傳》「若任情失正，文其殆哉」，作者如走截徑追求奇，文雖有采，並不順趨勢，濫形將危害文體，如人為造作，必須參考定法。文章奇正兼顧俱通，奇正有從屬所係，風格色采，不能偏好其一，致過於浮華或美眾，否則將如逆流，無法成正規之勢。劉勰在第四段批評了定勢規律一旦違反或逆向，將墜入「逐奇而失正」劣勢，作者需認識「執正以馭奇」之規範。

文末以「贊曰：形生勢成，始末相承。湍回似規，矢激如繩。因利騁節，情采自凝。枉轡學步，力肯襄陵」綜合出形勢為互相趨勢而生的姿態，再由圓規和射箭為例，指出寫作需便乘其文體條件，有尺度地馳騁發揮，而性情與文采將互合。劉勰後再指逐奇虛正枉費氣力。

因此，定勢由迴異作者風格，塑造成的的語言格調與文氣。文氣分剛柔，多樣的作者風格，因應文體規律和趨向而成「勢」。其「勢」又與「體」相輔相生，從語言姿態中體現出文體格調，為之定勢。《文心》把〈風骨〉及〈定勢〉歸於一組，〈風骨〉泛指風格，故〈定勢〉與格調有密切關連，而體與勢是文末相承，具有其方向和完整性。篇末以《莊子》「邯鄲學步[32]」諷諭逐奇失正之人，強調定勢之效。

(1) 劉勰著《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台北：三民書局印行，2004年7月第5版。

(2)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9年。

(3)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，《現代漢語詞典》，北京：商務印書館，2007年第5版。

(4) 黃況著，《文心雕龍札記》，黃延祖重輯，北京：中華書局出版，2006年5月。

(6) 張長青、張會見著，《文心雕龍詮釋》，湖南長沙：湖南人民出版社，1984年3月第2版。

(7) 劉勰著，陳拱編《文心雕龍本義》，台灣：臺灣商務印書館，1999年。

(8) 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解說》，祖保泉解說，安徽合肥：安徽教育出版社，1994年8月第2版。

(9) 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注釋》周振甫注，北京：人民文學出版社，1981年10月。

(10) 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今釋》周振甫注，北京：中華書局，2007年9月第11版。

(2) 數位經典網站《世說新語》，南朝．宋．劉慶義著，〈德性第一〉，http://www.chineseclassic.com/people/suso/ch01.htm，中國：簡體中文，瀏覽：2008年10月25日下午3:10。

* 香港公開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三年級學生。

[1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台北：三民書局印行，2004年7月第5版，297頁。

[2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9年，1109-1114頁。

[3]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，《現代漢語詞典》，北京：商務印書館，2007年第5版，322頁。

[4] 同一，298頁。

[5] 黃況著，《文心雕龍札記》，黃延祖重輯，北京：中華書局出版，2006年5月，133頁。

[6] 中華五千年，中國：http://www.zh5000.com/ZHJD/gxjd/2006/qitabu/jzl/gxjd-0562.htm，簡體中文，瀏覽：2008年10月25日下午2:57。

[7] SIU Kit-wong,, “The book of Literary Design”: HKU Press, 1999, P.114.

[8] 數位經典網站《世說新語》，南朝．宋．劉慶義著，〈德性第一〉，http://www.chineseclassic.com/people/suso/ch01.htm，中國：簡體中文，瀏覽：2008年10月25日下午3:10。

[9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303頁。

[10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10-1111頁。

[11] 張長青、張會見著，《文心雕龍詮釋》，湖南長沙：湖南人民出版社，1984年3月第2版，167頁。

[12] 綜合註 1 至註 11。

[13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8頁。

[14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300頁。

[15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7頁。

[16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8頁。

[17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14頁。

[18] 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解說》，祖保泉解說，安徽合肥：安徽教育出版社，1994年8月第2版，590頁；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注釋》周振甫注，北京：人民文學出版社，1981年10月，340頁；同十一，168-169頁；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今釋》周振甫注，北京：中華書局，2007年9月第11版，278-279頁；同一，298頁。

[19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21頁。

[20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9頁。

[21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19頁。

[22] 劉勰著，《文心雕龍解說》，祖保泉解說，安徽合肥：安徽教育出版社，1994年8月第2版，592頁。

[23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9頁。

[24] 張長青、張會見著，《文心雕龍詮釋》，湖南長沙：湖南人民出版社，170頁；南朝．梁．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279頁。

[25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299頁。

[26] 黃況著，《文心雕龍札記》，黃延祖重輯，北京：中華書局出版，134頁。

[27] 漢文電子大藏經系列，中文：繁體，http://www.buddhist-canon.com/REF/misc/T540782c.htm，瀏覽於2008年11月2日4:04pm。

[28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24-1125頁。

[29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592頁。

[30] 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30頁。

[31] 劉勰著《新譯文心雕龍》，羅立乾注譯，李振興校閱，300-301頁。

[32] 南朝．梁．劉勰著，詹鍈義證，《文心雕龍義證》，1143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