形上方法的因難
陶國璋
老子的「道可道，非常道」是一種靈感直覺，對今天的人類來說，已經難以完全體會那種企向混沌的心靈。特別是分析的年代，要求清晰明白，要求實證的心態，更易輕率地視之為神秘主義，而輕輕略過。
簡要地說：道即是呈現，即自然，即真實。「可道」是人的表達，人為的，關係的。「可道」是我們直接體現的，我們就是活在表達之中，反之「道」不是我們直接所體現的，它是未分化的狀況。
所以我們剛才「說」道是呈現，是存在，是自然，已經不是「道」的呈現，不是「道」在其自己的存在，更不是自然的了。因為站在人的定位上，是以表達來形容「道」的，是在人為的關係中「理解」道的，「道」已經主觀化了，所以「道」頂多是一象徵，象徵我們對整全存在的冀求。
由於表達是人的主觀領域，受主觀的認知結構所制約，只能呈現認知結構的對象——現象，而不能呈現道的存在。道的呈現，從意含的定義來說，道本身是無所限制者，是自存自有的。所以道不可能是現象界的；遮詮言之，即屬於物自身的領域。而物自身並非形上本體，僅僅表示非人的認知機能所觸及的有，所以它只是消極的有，只表示它之存在並不矛盾而已。並不矛盾是邏輯的意義，不涉及實在的經驗，任何東西只要不矛盾，都是可能的。
至於人的表達層次，如何受主觀的認知條件所制約，是認識自我的定位的重要關鍵，必須致力釐清。近代的哲學發展，都共識到認知主體的結構問題，而德國哲學家康德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一書，即是確立此問題的濫殤，故唸哲學都必須經歷此重批判哲學的洗禮，否則難進而討論現代的形上學問題。(註一)
現下，我們承傳康德哲學的一些基礎觀念，再往下分析，以上溯老子的原始洞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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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一開始說「道」是呈現，是存在，是自然，是實在……，好像很有形上意味，教人遐想。不過，
一旦「回想」人類的認知狀況：我們只活在全知與無知之間，如何可能論說那些形上本體之類的絕對問題呢？這使我們直下壓縮起來，突然茫失於偶然的世界中。好像一位堅信神的存在的信徒，突然被告知：我們根本無法知道神的存在，那感覺是如斯教人沮喪，如斯失落無著。
幸好，或者應該是更不幸，我們甚至不明確是否有無形上本體的存在；說有的話，從何理性知之？說無的話，也是一種肯斷，從何理性的方式否定之？我們原處於如此尷尬的狀況，既不能獲至絕對的肯定，也不能獲得絕對的否定。這導入一種絕境：人只活在含糊模稜的萬象世界，不知其來，不知其往，甚至不明確自己生活著的過程之意義。這就是存在主義者吶喊的「虛無之深淵」。的確，這種掉下無底深淵的感覺極難受。初掉下時，以為很痛苦，因為將失去曾經擁有的東西，是一種無奈感；再往下掉，以為生命將結束掉，連痛苦都結束掉，一切歸於寂滅……；但竟然發覺此下掉是一無限的歷程，才驀然觸覺到更深一層的痛苦：荒謬性。當我們連否定絕對的能力都喪失掉的時候，真正的虛無始默然滲至，浸淹生命存在的生機，將人真正癱瘓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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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般人是形上學的信仰者，不是尋求者，所以他們可以自欺，讓自己活在中途式的「發問——解答」的處境，好像說：人始終有一死，臨到死亡時才算吧，好死不如賴活……。形上學的信仰者活在外表穩定而具規律的日常生活中，這不好評價甚麼，因為這也是人性的一種可能表現。我們弄清了人類的知識境況，這裏沒有絕對的肯定也沒有絕對的否定；當該怎樣生活下去呢？繼續日常生活的模式？這其實不需要抉擇，只要我們忘記抉擇的要求，人根本就順而順地，不假思索而生活下去；這種經驗毫不珍貴，人皆能之。只有，當我們明白人活在全知與無知的境況中，仍有所不安，有所不忍，才觸動生命存在內在的召喚：我們不可以混噩的存活下去；至少，我們明白生命只有一次，生命是可貴而獨一無二的。
這是存在的焦慮感，因焦慮而再次上路，尋索生命解決之可能性。首先，我們知道不能直接冀向於形上的探求，此不過是思維的首點，不自覺的補償作用(註二)；故此，必須奮鬥一種「方法」(註三)，讓我們既有堅實的基礎，儘量能洞徹而無所遺漏，匍伏邁前，透悟真實的可能性。
哲學就是這樣的一種要求，要求找出一種方法來求真理。哲學史一系列的心靈，表現出不同的體系，不同的表達形態，其背後都有同樣的焦慮與困境；更重要的，他們沒有因思維內部之不確定性而放棄，終生致力於純粹思維的活動，窮盡此可知與不可知之存在本身，繼續人類追尋終極性的生命解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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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顯的方法，如笛卡兒的懷疑方法，透過「我思故我在」的演繹法程序，希望建構一亞基米得點，獲得一切知識的堅實起點。他失敗了，因為他所證明的，不過是一形式的自我，只有邏輯意義，不能涉及經驗世界；換言之，他所觸及的仍不過是思維內部的一種推論轉渡，根本無法涉及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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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今，我們慣於承接西方哲學的價值標準；覺得生命須不斷奮鬥，覺得思辨應清晰有條理，有系統性，思辨理性最可靠等等；於是，回看東方的哲學，直下就以為東方哲學欠缺精確的表達，欠缺系統性，根本就無方法可言。此觀念在哲學系特別流行，我們會詰疑東方的經典文獻，算不算哲學著作，如斯散漫，如此欠缺理據。比如《論語》，不過是一些生活體驗，是孔子的人生態度，如何說得上嚴謹的哲學體系？即使極具規模的佛學，文獻繁浩，教人難入其門。而佛學研究者的表達，或渾淪而無邊際，或涉入神話怪誕，難以使唸西方哲學者信服，即使不批評，亦存而不論。道家的文獻篇幅太少，老子《道德經》的五千言，《莊子》稍多著述，不過既有內外篇的原作問題，復於內容上多寓言、卮言，近文學而多於哲學……。更且東方哲學除儒、道、佛可稱大家之外，餘者墨家、法家、陰陽家等難稱大乘；而魏晉不外重述道家思想，宋明重述儒家思想，都無創新思潮。
所以現代稍有思辨能力的哲學工作者，大都傾慕於西方哲學的涉獵，各人的研究方向雖有不同，或承歐陸傳統，或承英美傳統，而大都棄了東方哲學的反思。雖然，他們都相信，透過引介西方哲學的嚴謹思辨模式，以回饋於中國文化，中華民族，提昇中國人的思考能力。不過，信念與現實之間，往往有說不清的纏糾與疏離；當我們念了二十年，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西方哲學，還能夠脫離一種西方的思考模態來看東方哲學嗎？正如，中國國文系數十年來的章太炎式的國學模式，能夠瞭解現今的西方，現今的世界嗎？評議有點不自量力，只是所謂文化的慧命，確實難以承傳，其幽微曲折之處，教人氣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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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開始的時候，我們是要瞭解老子言「道可道，非常道」的文獻背後所涵蘊之存心。所謂存心，是主觀要求方面，是偉大心靈所以可能的動力，即是瞭解老子何以以詭辭表達，表達道之存在之背景。其間雖然好像歧出為討論中西哲學的形態問題，實則目標是導引出中國哲學的「方法」。若果我們設定(註四)老子屬一偉大心靈，此心靈究竟想了一些甚麼，關懷了一些甚麼？當然我們不可能追溯其心理變化，其特定遭逢方面的感觸。我們是要透過個別的哲學心靈呈顯任一偉大心靈的普遍要求：生命的徹底安立。
其中最關鍵的是「徹底」一詞，就是我們所說的「存心」問題。因為有徹底的要求，然後始會體會思辨與存在之間的破裂，然後始會奮鬥「方法」上的突破，如何透過一種表達的方式，上達於其理念，嘗試發見真實、真理、絕對等等理念是否真實可能。
在這個意義下，所謂「方法」就是哲學表達的本質。而我們當留意「方法」不是限於笛卡兒式的懷疑方法，黑格爾的辯證法，乃至現今的現象學方法；無寧說，方法是如何(How to)的層次，怎樣面對思維方面的不確定性，怎樣面向生活抉擇的含糊性，將自我在現實的遭遇，生活體驗結合於理論的釐清，獲致現實與理想間的均衡，最後始是面對如何統合人與道之間的破裂。
註釋
註一：可參考康德原著，或牟宗三著《現象與物自身》一書。又拙著《生命坎陷與現象世界》第一章有簡略的陳述。
註二：指方術、巫術、迷信等原始思維的投射。
註三：方法有明顯的與隱含的；比如黑格爾的辯證法屬明顯者，而東方哲學都屬隱含的。
註四：表示不是信奉之，絕對的肯定之。直至我們的心悅誠服理解體會其智慧，始承認其偉大性。
*** 本文選自《毅圃》第十九期 1999年 九月號 ***